诀名

有缘再见啊总有再见的一天

【息苏】离开牢笼的方法

苏舜卿近来总爱犯困。

院子里的紫琳秋红红火火开着,男人又出去一整日,傍晚才归家。旧门扇的吱呀声穿堂绕廊,像一记叫人及时清醒的凉剂灌进她耳朵,叫苏舜卿陡然醒转。
 还不等她翻身下榻,男人就摸进门来,佩刀上凛冽的气味儿叫她忍不住皱一皱眉头,轻声道:“别……”
 推脱从来无用,息衍的怀抱结结实实将她圈在中央:“又睡了一日?”
 “……没有,还看了半日闲书。”苏舜卿推他起来,下榻走到桌前。她耳听着息衍去里间卸了一身软甲,丁零当啷过后,又是一阵旋风般从里间出来,稳稳把她裹在怀里。

…说来也是奇怪,她与息大将军成婚二十载有余,这几年息衍却对她一日黏似一日。便是成婚初时,息衍怀着满腔心愿得偿的喜悦,也时刻惦记着她礼貌疏离的性子,只做些相敬如宾的事。
 可这几年,张敞画眉也让他搂她在怀里做了不少。

“紫琳秋开的这样好,可明日就要下霜。”息衍把下巴搁在她肩窝里散着的头发上,叹了口气,欲言又止。
 “舜卿……”
 男人叫她的名字,就像叫一只小猫。
 这也没什么不好,她待在府里二十多年了,要不是体质原因,差点被他养的心宽体胖。平日息衍去上朝,她就在厢房廊下绣绣花,喝喝茶,其他事情也不需多做,息衍早就吩咐过下人一律不许让夫人累着。
 苏舜卿顺着息衍环在自个儿腰上的手,转身将胳膊搭在男人肩上,是一贯的嘴角带笑:“若是给你陪酒,便不必问。我也很久没沾杯,今晚一醉也好。”

伺候久的下人都知道,每年南淮城落霜前,息衍都要在院内赏花喝酒。
 因此只需一声吩咐,后厨立刻将提前预备下的酒菜布好。
 两副碗筷,两只酒杯。青石板桌,四目相对。息衍先掌不住笑了:“舜卿,你下午可曾在桌前小憩?”
 她顺着息衍目光看自己袖口,才发现有一处暗红,想来是沾到了息衍放在桌上批军武折子的朱笔。
 不待她起身去换干净衣裳,息衍就先伸臂来,“当啷”一声碰上她的杯,温声道:“良辰吉日难得,这一点墨迹,不损清辉。就不必再撇下为夫一人多等了吧?”

夜幕低垂,星子高悬。
 暗香浮动,红极艳绝,便如满园张灯结彩,挂满了做喜宴的红灯笼。

三巡过后,息衍一人自斟自饮,也不再给她杯中倒酒。
 苏舜卿听见自己心底好像有个小人,轻轻的叹了一声。

“我今日见到了铁皇。”

这样一句话没头没尾扔出来,好像砸在两人当中,苏舜卿眼前的青石板桌面也有一瞬间模糊。

“舜卿,还不累吗?”

“什么累……?”她眨眨眼,肩上轻柔堪比羽毛的宫衣外衫在夜风里打了个抖。

息衍仍旧低着头,喝酒吃菜,咀嚼间冒出几个含混的音节:“铁皇告诉我,那柄剑还在地宫。这二十年间,他找过所有有资格的人去拔剑,但没有一个人成功。”

“他说现在看来,只有一个原因,就是还有人在旁边作祟,阻挡着那些伸手拔剑的勇士。”

他说的话,每一个字她都是听懂的。苏舜卿从未告诉息衍,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听他半哑着嗓子说天气,说花期,说夫人头上的簪花该换新的了,说今日朝中又有几个蠢笨的武将争胜闹事……可是现在息衍的声音仍然好听,她听懂了每一个字,连起来却完全听不明白。
 没有人喝酒了,园子内也没有更漏,她却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,又静又心惊。

息衍握拳,伸手,在她眼下展开,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 那滴答滴答的声音,便是他掌心的血,一滴一滴掉在桌上。
 “舜卿,我已经五年未掌军务了,桌上哪里还会搁着朱笔呢。”

苏舜卿有些头疼,她想说她听不懂息衍在说什么。这个男人啊,从见第一面起就叫她害怕。避过不见的时候,心里却总记挂着;为数不多的见面时刻,却不敢直视他眼中的炽热。
 对幽长吉是少女情怀,追随英雄,隐忍多年,自设牢笼,那对他呢?

“幽长吉死后,你抚养百里隐成人,百里隐奉国主命,入地宫拔剑,却一去不回。我听人说你在宫中大病,几次入宫探望,你都避而不见。第二年秋,我约你在鬼市相见,原本以为你不会来。可那天你终于答应了我,我立刻向国主上书求娶,迎你入府。”

是了,她想起来了……那是息衍第一次跟她挑明这层意思,好像一幅多年间云遮雾绕的画卷突然被人拨云见日,画中人终见了天地宽广。
 那时息衍提着楼阁外半拉竹帘,指着远处一片火红的自己家院落,对她不疾不徐地说了那句话。
 武殿都指挥使大人只顾着克制声调的冷静,却忘了苏舜卿正站在他身后,将他另一只紧紧攥着袖角微微发颤的手看了个正着。
 后来想起,那应该是她点头应允的原因:“好。”

息衍那时立刻扭头回来,仔仔细细地看她,放佛生怕她下一秒就反悔,掏出蛛丝来杀人灭口。那样男孩儿一般的眼神,即使在被公评为吊儿郎当童心未泯的指挥使眼里,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景。她主动迎着他的眼神上前,柔声重复一遍:“我说好,息将军,我嫁给你。”

记忆从此便渐渐变得模糊了……后来呢?后来又是怎样的?息衍对她好,好到天上去,好到全南淮的官家夫人都对她明妒暗恨。因为有息衍在外挡枪,以她身子不好为由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与出行,日日下朝便赶回来陪她,撵都撵不走。
 可是这样也不太好,她怕,便着意对他更冷淡。

前十几年,这冷淡是奏效的。可是这几年,他在她身边待的越来越久。

加之卸了都指挥使的重职,每天回来的时间便更早。往往她还翻着书在桌前打午后困倦的盹儿,就已经被人悄无声息地抱在怀里。
 她当年亲口说,南淮就是她的牢笼,息衍就为她在牢笼里,再造了一个世界。

……记起来了,都记起来了。

息衍的声音此时重重敲着她耳膜,听起来颇有几分惊心。
 男人的话音,正好落到最后一句。“舜卿,你还记得这些年,你杀了多少人么?”

这句质问落在桌上,对于一个天罗的杀手来说,却有些轻飘得可笑。
 她终于抬头,秋水眸子弯成了两汪温柔的泉水,聚焦的点看似落在了息衍身上,息衍却觉得她是在透过自己看什么记忆中的人:“也没有多少……最开始来的几个人,都是小孩子一样的脾气,觉得这苍云古齿剑啊,空有名声罢了,随随便便就能得手,取为囊中之物。……那怎么行呢?”

她分明是笑着的,眼边却落下一滴几乎看不见的泪:“怎么行呢?他舍了命保来南淮的,一路吃了多少的苦,挨了多少唾弃咒骂,他们所有人,一起拿起刀剑害死了他,所以,他们谁都不配……谁都不配拿到那把剑。况且和被剑中亡魂吞噬的结局比起来,还是死在我的蛛丝下,不那么痛苦吧?”

“后来几年,来的人也少了。有一年,有一天,我发现蛛丝都锈了,那天我对你没来由发了好大的脾气啊……我恨你,觉得是你把我金丝雀一样锦衣玉食的供着,让我都差点忘了,我是什么人,要做什么事。你对我太好,你不该对我这么好,息衍,对一个杀手这么好,又不要她帮你杀人,你到底图什么呢?”

夜已经很深了,园子各处都静悄悄地,下人们这个时辰早就睡了。
 天地之间,她的面前,好像真的只有息衍,又好像有无数个人。
 息衍沉默的听着。他掌心那道伤口,已经流不出血来了,只余森森白骨,借着月光,隐约从伤口处的皮肉间透出可怖的青色。

“可是我不知道,他会找你来做拔剑人。”
 “你进地宫的时候,隐藏得那么好,待我察觉到的时候,你已经进去了。我只能从你后面追,顺着紫琳秋的气息一直往前走……可到底晚了一步,还是让你走到了剑跟前。”
 “我知道,让你看见那个地方,就完了。二十年前,你亲眼见过淳国那些风虎铁骑死在客栈里的样子,我不信你那么健忘。”
 “那些尸体死的样子,只能是我,栽赃不了任何人。”
 “我发现你了,也知道你发现我了。你伸手过来要揭开我的兜帽,亏我早就算到这一步,拉了蛛丝等你上钩。可你已经知道是我了,知道往前摸就会死……为什么还要伸手?”
 “我那时候,突然明白你在想什么了。你不打算活着,只是想死之前看我一眼。”

苏舜卿的声音听着又像哭又像笑,这样的失态,是过去二十年中,息衍几乎从未看见的:“你凭什么觉得,自己能撞破一切?能替我瞒过铁皇?南淮是我的牢笼,地宫是我的宿命,可你硬生生在这牢笼里陪了我十年,二十年,为什么?”
 “我偏要收手,我偏不杀你。”

苏舜卿眼角的泪痕一瞬间干涸,映着桌上跳跃未灭的火光,竟有些艳绝的风华。
 她原本就是个美人,二十年了,息衍也未见她眉间有过平添的皱纹。诚该如此。
 “舜卿,你是魅。”息衍语气里的寥落像藏着南淮这一整晚的霜,“你可以选择,只要你想。”
 “我不想……因为你很好。”

她用沾着息衍掌心血的那边袖子擦了擦眼角,抬头的时候又是往常的温柔得体。只是息衍能看出来,她正在快速的虚弱下去。
 “你不知道,”苏舜卿对他勉强一笑,道,“没几个人可杀的那几年,你已经对我好到我想跟着你离开南淮了,可是我每次问你想不想,你都说,守着我,守着南淮,就很好。”
 息衍的瞳孔一瞬间放大,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掌心那彻骨的疼痛。
 一定是开始下霜了。起风了。花瓣随风滚落杯中,他却无暇顾及。

此时此刻,纵有千万句辩白的言语,都已来不及说出口。

“我怕你赶我走,赶我离开……”
 “所以说啊。”她接着一片掌心小小的霜,倦然一笑。“我们都是太会考虑的人,下棋的时候,总是想到了别人的两步三步,想捷足先登。可是一旦猜错了……哪有那么容易呢?”

青石纹的酒杯被他扑过去的衣角带起,滴溜溜滚落在地,一声清脆的磬音,悠长又寂寞。

苏舜卿已经没有力气坐着了,她伏在息衍怀里,没有喘息和眼泪,乖巧得像一只猫儿。这场不算鸿门宴的告别酒喝到最后,息衍竟一时分不清将死的人是谁。
 魅的寿命原本有很久,可杀的人太多,也会折寿。

苏舜卿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渐渐风化,原本就轻若羽毛的宫装,比往常更像挂在衣架子上的一层薄纸。

魅的死亡,从来算不上体面。

息衍没有去堵,没有去抓,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抱着怀里这具越来越轻的身体,心口钝得像被人用刀子割开千百个小口,一滴一滴挤出心头血来放。
 “你很好。”苏舜卿的声音很小声,像是梦呓,但息衍还是听清了,“只是来的太迟……我也很迟才明白,遇到你,我原本也是情愿的。比你以为的情愿,要早很多……”

这是苏舜卿这三个名字,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。
 那张刻在息衍心头几十年的温润相貌,在他眼睛里模糊了,最终化作风可吹去的细沙,落在千万朵紫琳秋的花瓣上。
 也许还有更多,越过墙头,随风隐匿在南淮的夜色里。
 离开牢笼的方法,终于被找到了。

霜下的很密,已经有好几片雪白覆在火红的花瓣上。息衍想起那年秋后,他在鬼市约见她,她仍旧低眉,说南淮是自己的牢笼。
 那时的息衍,而立之年出头,骨子最深处还有些少年人的热血。只是这点热血,已经几年几年的不曾苏醒了。
 可那时她话语中隐隐的悲戚,正激起了那一点残存的热血。
 他说出了自己原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那句话。

“我可以陪你一直待在这牢笼里,等到能离开的那一天。”

只是她不守约,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孤身离开。
 好,不守约也罢,他总是为她高兴的。

这么大的南淮,从此,只是他一个人的牢笼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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